付出生命的代价,需要用生命去珍视

作者:秋凉 | 发布日期:
户外登山

昨日在新闻里听说四名地址勘探人员在哀牢山从事森林资源调查时失踪,经搜救后,确认四人均已死亡。虽然此番不是驴友闯入“禁区”所致的结果,舆论风评似乎没有过度炒作,但是我还是想到了去年写完未发的一篇文章。趁此机会把这篇文章发出来,并在最后结合今天的体会做一个简单的述评。

以下是我去年九月份,在可可西里发生女大学生失联后所写的文章。文章中涉及到2011年一次山地穿越事故的全貌,我希望大家能够仔细阅读这篇目前在网络上已经很难找到的文章,从而切实感受身处险境的当事人的矛盾和复杂心理,并且理解所谓风险本身在户外活动中不可避免的核心地位,进一步思考在置身事外的责骂与嘲讽以外,究竟如何才能尽可能避免风险带来的生命代价:

 

最近几月我在网上看到两则殒命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报道。第一则是三月前关于南航女大学生独自深入可可西里最终葬身无人区的消息在网上流传。关于这名女学生独自进入可可西里的动机,有自杀说,有散心说,有文青说等等,而涉及到具体死亡原因,相关部门并未出具结论,只是说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从网上传播的信息,该女生在7月8日乘出租车沿109国道进入可可西里,9号在清水河西南区域失联,30日被发现遗骸。第二则是8月底一名男性驴友单人骑车进入可可西里,失踪后最终被确认死亡。

对于只身进入可可西里的已逝生命,终将留下许多谜题。比如对于女学生而言,从她带着帐篷和干粮进入可可西里,我个人觉得所谓自杀说也许推断过头了。至于是否和学业问题相关,也就让这个世界留给她一丝空间吧。也许我们都真诚地希望这件事情可以重来,就像每次发生户外活动的意外一样。但是在看到这些事情以后,如以往一样,我始终相信类似的事情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如何唏嘘,如何责骂,都会不断发生,几乎无可避免。问题只在于,你个人会如何选择,以及怎样尽可能扩展对意外后果的事先预知。

我相信大多数在户外死亡的人都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入无人区或者踏上旅途的;相反,他们都更希望在走出无人区以后描述自己当初“必死的决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但是,你在进入之前是否意识到潜在的风险是另一回事情。在进入无人区以前,他们是否做好了准备?从事件的后果来看,当然很容易去指责。那么,如果做好了充分准备,是否就一定会带来不同的后果?评论者会说,可可西里如此危险的无人区,不应该独自进入。那么,如果组成一个十人的小队进入,是否又会带来不同的结果?是避免死亡事件的发生,还是发生更加恶性的集体死亡?于是,评论者又会说,可可西里根本就不应该穿越!

我之所以想到写这篇文章,是因为这次事件马上勾起我对一起九年前发生的户外事件的回忆。2011年,一队由13人组成的驴友在穿越四姑娘山龙眼瀑布的路线中与外界失联,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当地组织了庞大的搜救队开展搜救工作。最终,这支队伍艰难地走出了无人区,且并未发生人员死伤。这次事件在当时的受关注程度可以从两个侧面来体现:

第一,领队许宁记录自己打开手机后收到的一条信息:“乔布斯挂了,头条;你们没挂,头条”;第二,当时柴静主持的央视新闻频道《看见》栏目在事后对此次事件进行了专访。

但是,彼时舆论的焦点普遍在于户外穿越活动的合法性,以及对于救援资源无偿调用的正义性问题。九年以后,我认为一切如故。

时隔九年,当我在互联网上搜索那篇我曾经彻夜阅读过无数遍的穿越记录时,意外地发现居然无法从各大户外网站上找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后从天涯论坛上找到了领队在受到多方责难后写下的穿越记录。我把这篇记录和其他一些相关信息,包括央视当时的报道一起组织了一篇文章。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仔细地读一读这些文字,尤其是读一读领队许宁记录的从9月28日集合到10月12日出山的一路历程。我相信文字永远不会是客观的,记录者必然带有自己的主观目的,所以我们不要去评价是否有歪曲,是否有合理化。我只希望你读一遍,然后体会一下为什么我说“会不断发生,几乎无可避免”。

我之所以让你阅读这篇文字,不是我要为这些“非法”穿越行为做任何开脱,而是因为在我所关注过的户外事件中,这是我看过的最详细的描述。同时,这也是最能迫使我们这些“普通人”,这些评论者——包括我自己——了解深陷无人区、甚至深陷险境的户外探险者那种充满憧憬、渴望、无助、绝望,在自信与怀疑之间,在风光的雄伟与自然的可怕之间,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盘旋和徘徊的非常状态。当我们躺在床上喝着可乐点击手机屏幕苛责别人“作死”、“不尊重生命”、“脆弱”、“有没有考虑过家人”、“浪费社会资源”的时候,是否真心去理解过那种不同的生存状态和追求?

“Jimmy shoes busted both his legs

trying to learn to fly

From a second story window

he just jumped and closed his eyes

His momma said he was crazy

he said

Momma, I've got to try

Don't you know that

all my heroes died

And I guess

I'd rather die than fade away”

(From Bon Jovi - These Days)

户外活动存在风险是客观的,并且越是危险的地方也具有越是强大的吸引力,这是亘古不变的哲理,也是人类内心永恒的驱动力。不是因为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就不会有今天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从本质上来说,驴友对于无人区的向往和冲动与当年希拉里、丹增攀上珠峰并无二致。在人类探索的历程上,生命的牺牲数不胜数。麦哲伦在环球航行中死于兵变,最先走出澳洲南北通道的伯克和威尔斯双双于返程中死亡。我们更熟悉的有彭加木和余纯顺,都是只身进入无人区后音讯皆无。对于这些人类探险活动的历史,我们是什么态度?我们是在叹息探险家们不幸际遇的同时为这些人类历史的注脚而激荡,还是边刷朋友圈边说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作死?

以户外活动,或者户外探险会否造成死亡来评价户外活动的合理性是完全错误的。问题在于,所有进入户外活动的个人和团体,在这一问题上与广大圈外人士保持高度一致——即希望能够安全地开展户外活动,不要发生死亡。重复我在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我相信几乎没有户外活动者在进入穿越的时候是以死亡为预期的。那么,在我们去评价别人的人生观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反过来问这个问题:如何达成广泛的理解,客观地看待户外活动潜在风险所带来的追求,并尽可能降低户外探险活动的死伤发生率?

以哲学的观点来评价,假如不存在风险,不存在旅途的艰辛,就不存在户外爱好者所追求的魅力。这个观点我一直坚持,即旅行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目标,而取决于过程。即以我们耳熟能详的著名旅游景点而论,从天外天乘坐汽车然后到中天门换乘索道直达南天门,与你从红门亦步亦趋爬上泰岳,不可能是相同的感受。而你从清净无人的奥区盘天烛峰经尧观顶到玉皇顶,一定会给你更大的愉悦感。你如果觉得泰山是成熟旅游景点,那么试着了解一下恐龙背、西马峰、傲徕峰,再来评论——其实,所谓探险,所谓户外,一直就在我们身边。我虽然总觉得自己有轻度恐高,不过如果我第四次再去泰山,即使面对恐怖的的刀刃山,或许也禁不住诱惑要去尝试一下。

吸引我的是对于壮阔风景的向往,对于艰难路途的挑战,以及那种预期成功的满足感。阻挡我的是我能预想到的风险——迷路、失足、受伤等等。问题的本质就在于你无法将风险与户外探险或者徒步的体验完全割裂——对于户外活动,风险只是高或者低。只能说大多数户外活动的风险是极低。如果去除了风险因素,户外活动的吸引力也就降低为零。因为如果没有风险,那么这些地方也就像著名的九寨沟颐和园一样只能让你在国庆节的时候数数人头了——无限风光在险峰,平白朴实的道理,人人会说,却无法在真实世界中去体会。说实话,要 “作死”的话,处处可以作。当年泰山寻找失踪人员,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此后西尧观顶入口一道铁网把门。差不多十年了,我依然只能在记忆里回忆当年在此观赏日落的美妙——那时候,工人还正沿着尧观顶修路。

将某些孤立的事件放大从而进一步影响整体判断是人类认知中无法避免的歪曲,由此引起的历史悲剧不胜枚举,远胜于由个案死亡事件引发的对男友和婚姻的猜测。因为户外探险的死亡案例而对户外活动打上封印,玩起猫捉老鼠或者心照不宣的游戏,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向往未知世界的热情和对自然山川的憧憬是无法压抑的。徒步这些年似乎比过去更有市场。得益于咨询传播的便捷,旅行的方式越来越多。但是我们对于户外探险或者高强度徒步活动的风险是否有足够的警惕?媒体也好,政府也好,在说一句“他们是违法进入”或者铁栅栏一封了事以后,又在提高户外活动安全性方面做过多少有意义的工作?

从鳌山翻过秦岭梁到太白山的鳌太穿越是经典的户外路线,也是高风险高强度的路线。户外论坛普遍将此定义为“成熟路线”。然而,在鳌太穿越中失踪、死亡的人数依然多到惊人。早年我在佛坪,佛保的老党说,

鳌山那地方可危险,容易迷路,气候变化无常。新闻里不是说这几天有人失踪吗,就是我哥们儿,一女的,经常出去一起爬山,绝对强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反正那地方三天两头出事,每年都死个把人。关键是气候变化太快,捉摸不定。

即使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依然会面对无可预知的风险。老党这种在秦岭里钻了三十年的人说起鳌山都不敢大意,普通徒步爱好者在进山的时候是否对于危险和困难有足够的预知?大多数户外爱好者都是事先规划好时间或者利用长假走长途穿越,往往在天气不佳的情况下也会硬着头皮上,这都是无奈而可以理解的,却不见得是应该的。我们在预期未来的时候往往更乐于看到乐观的一面,而忽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一面。这是实际的危险。对于大多数身临险境的户外活动,有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是,这是你预期到的风险,还是你完全没有预料到过的情况?如果这是你没有预料到过的情况,那么你是否为未知的风险预留了相应的方案?

让我们回到九年前四姑娘山的那起事件。之所以会陷入迷路的境地,是因为在徒步过程中“鬼使神差”地临时变更了路线,而这条既往向导走过的路线在汶川大地震后地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是问题的关键。但是,从领队的描述中,你可以看到至少这支队伍对于野外遇到的问题有一定的准备和预案,队伍里有经验丰富、熟悉当地环境的向导与背夫,这可能是他们最终靠自己脱离险境的基础。假如这支队伍没有如此精良的准备,大概率不会引起日后的各种风波,因为我相信他们根本走不出来。

所以,对于四姑娘山失联的这支队伍来说,从某种程度来看是因为领队和向导的能力使他们在置身极大险境的情况下得以最终生还。但是,向导和领队的能力是否能够保证他们得到这一结局?显然不是。高敏在柴静的采访中描述了自己二十年前的一段经历,带领了一队日本登山者在攀登雪山的过程中发生了雪崩,最后五人死亡,自己侥幸生还。我想,这是他刻骨铭心的印象。问题在于,所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是否都会被临近死亡的经历说服?你当然知道答案,这就是人生的不同选择,以及个人追求的差异。

从许宁他们所展示的简单画面来看,你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为什么他们能够被穿越吸引。这就是户外探险者不可能被风险劝退的简单理由。承认这一点,才能真正明白,为了尽可能挽救在户外探险中失去的生命,应该做什么。

对于可可西里的两起失踪案例来说,他们显然都没有做到四姑娘山穿越队那样的准备。因此,一味地妖魔化户外探险,远没有宣传户外活动的风险并且开展实际的户外生存能力与户外探险技能培训、并建立户外探险规则来得有用。从当年北大山鹰社的山难事件,到四姑娘山失联事件,再到如今的可可西里无人区遇难事件,我们对这些户外事故的评论始终不离对立面,但是这些“珍爱生命”的主旋律说教,并没有展现出人性的温度。北大山鹰社事件的亲历者李兰在多年以后重登希夏邦马卫峰,并且说:“对于攀登者们来说,纪念的最好方式就是重新攀登这座山峰,这将是我的一个坚定的心愿。”为了实现这一心愿,她走出了心理阴影,进行了专业登山训练,并且参加了保障精良的商业登山队。

然而,这样就能保证登山的绝对安全吗?并不能。但是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充分评估风险的可控程度,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吧!这难道不就是户外探险的本质吗?只是,如何保证每位户外活动参与者都做到前两点,那是远比躺在床上发发朋友圈和在路线入口处打上铁栅栏更考验责任心与能力的事情。

 

趁此机会,重读自己一年前写的文章,并且重新阅读了当年四姑娘山失联队伍的记录。疫情进一步给户外活动增加了限制,似乎应该降低了山难发生的频率。但是,从2020年户外山难记录与分析的数据来看,2020年因户外山难发生的事故和死亡人数依然较2017年高很多,与2018、2019年保持在差不多的区间内。我始终坚信,对于户外活动的向往是不可能被阻挡的。禁止穿越这四个字对于某些人来说简直就是在向往的火焰里再添上一把干柴。对于曾经经历的山难,逃离与继续,本身已经印证了不同人的不同选择。为那些愿意直面风险从而寻找人生意义的人提供专业的知识、可靠的信息和花钱能够买到的保障,这才是避免无谓户外死亡的正道——比如,切实落实带薪休假制度,难道不是一个避免在小长假气候不佳而冒险穿越的有力举措吗?而对于所有户外爱好者,用知识和装备建立起充分的风险评估体系,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才是负责的态度。

别人付出生命换来的代价,需要我们用生命去珍视!这句话既是对每一名户外爱好者说的,也是对户外活动管理者说的,更是对所有远离户外的人说的——唯有理解,方能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