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作者:秋凉 | 发布日期:我在年前总结自己过去一年困境的文章里写过年末患病的家人。在病床上坚持了三个月以后,还是因为严重的原发病和并发症去世了。那是我太太的奶奶,她们叫做好婆,享年86岁,在现今的上海其实不能算高寿了。好婆向以讲话声音嘹亮中气十足为特点,她的口头禅是吃得下(其实是糖尿病的表现)睡得着没有啥病,一旦住进医院,糖尿病、高血压、心功能不全、肺功能不全统统原形毕露,加上严重的一侧大脑中动脉主干梗塞,虽然还算及时做了取栓手术,依然抵不过雪上加霜的恶疾,也算是自己过去十几年拒绝医院的交代吧。
追悼会前,岳父让顾老师写篇答谢词,顾老师自然是把这等事情直接转让给似乎擅长辞藻的我。写什么呢?虽然我们结婚十年,但是我和好婆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突然要写起一个人的生平,总感觉不知从何说起。
我从小到大,这是第二次早上醒来突然被告知有亲人去世的消息。第一次是我的奶奶。那时候我还在大学读书,可能是暑假或者是周末,反正记得不清楚了。一早醒来,爸爸进来告诉我,奶奶晚上去世了。我奶奶自我读小学起就因为顽固的眼疾几乎失明,又有常年的心脏病。按照现在的推论,多半可能是常年房颤造成的血栓脱落引起急性梗塞,才会在半夜里突然死亡。
奶奶去世后我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自责。奶奶很早以前就住进了养老院,养老院搬迁后一直在瞿溪路局门路那里。在搬去仁济医院以前,我的宿舍一直在中山南一路鲁班路的路口,与瞿溪路只隔一条马路。当年我骑那辆车龄十年的26寸凤凰牌自行车过去只要五分钟。但是,在我住在哪里的两年半时间里,除了逢年过节,我从宿舍去看过她几次呢?大概两次吧!
大概这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如果我去看她一次,她会觉得惊喜,言下之意就是其实我从不曾预期你会来。因为奶奶这样的角色,在生活中似乎已经无足轻重。对我来说,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自己也认同了这一点,因此才会有“惊喜”这一说。站在功利主义的角度,住在养老院的老人,既没房产也没财产,似乎是毫无功用的。大人们也常常会说,你们忙,不用怎样怎样。站在长远的立场来看,这其实是在害我们大家。
经常被用来粉饰我成长记录的事情是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能把饭准备好给奶奶吃——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几乎失明了——说实话,在我的记忆中要找出我奶奶为我做的事情已经是非常细碎是片段,毕竟一个双眼失明、腿脚不便的老人,与其说能为家庭做什么,不如实在说是一种生活的负担。然而,在那个没有电话的年代里,依然在我头脑里刻下深深印象的,是我和我奶奶,这两个家庭的主要负担,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呆在灶间的小床上。她坐在床上,不时捶捶腿;我爬在装了栅栏的小窗口。在刑警八零三的故事结束后,焦急地等待有时候很晚才能回家的父母。奶奶不时揉一揉自己的腿,问我,回来了吗?我往窗外看看,还没有。奶奶说,天都黑了吧?我说,是啊。奶奶说,怎么那么晚,不要紧,可能路上有点事……我是她的眼睛,而她则是在小窗口焦急等待的我唯一的心理安慰。无数个夜幕低沉的傍晚,我们就是这样相依在逼仄的房间里度过的,甚至连灯也不开。
与奶奶的突然去世不同,好婆的去世还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发病以后总体情况都不是太乐观,我在神经内科也见过太多类似的患者。我岳母有时候会说,如果我以后也这样千万别救我,救成这个样子,还不如不救。问题在于,谁又知道救完以后会是什么样?
在灵堂边上,好婆用了几十年的旧式斗柜上,放了几个饼干盒子。要说好婆的特点,也许就像她这个年代的很多人,说一生简朴,从不浪费,当是毫无虚言。能存的、能用的都要存下。在从小区走出去吃饭的路上,我跟我太太说,人也真是很奇怪,虽然集百般智慧,但是一旦死亡躯体就会腐烂。看看好婆那些饼干盒子,依然如故,不知道可以存在多少年。顾老师说,这就叫物是人非吧。
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借登山时的岛村之口写过这样一段话: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也不损毫毛。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
我本想在答谢词中写一句“即使到了经济相对富裕的晚年,最大的要求也只是偶尔吃包方便面而已”,想想觉得似乎有点玩世不恭,不符合好婆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且万一笑场也过于尴尬。可是,还有什么比柜子里依然躺着的那几包方便面更能勾勒出她的容貌呢?
我们大多数人在身后都得不到“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这样的挽联,也写不出名垂青史的辉煌履历。亲人徒感悲伤,家中失却了什么,或许便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价值。当他们还在的时候,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只有在失却的一刻,才突然显示出那原本并非无关紧要。在我奶奶突然离世以后,我才发现,我已经没有了去“看”她的可能。
如果好婆依然在世,她仍然会用中气十足的语声来讲她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依然是一个粗糙而鲁莽的老太太;在和羊羊玩耍的过程中,继续体现出智商不及3岁重孙女的地方;面对一包方便面展现出完全不可理喻的贪恋。林林总总,一言以蔽之,就是你丝毫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多么有价值的存在。但是,在她去世以后,确切来说是在她住院以后,还是觉得家里有那么点碎碎叨叨的胡言乱语来得热闹一些。
家庭与人,常常是没法用现世价值来衡量的。从某种程度来说,家人的过世,也常常促使我考虑生活的方向。人的精力与时间都是有限的,那些你在意的和不在意的,往往会在纷繁的人世间迷离和湮没,只有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才会显得异常清晰——最好不是在面对自己生死的时候才第一次清晰。
那几个饼干盒子依然会叠放在那里,或者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人的生命长不过大多数我们所能操作的工具。贪恋生命,不如珍惜时光。死亡并不如工作手册上的计划那般有序;即使计划,大多数也都付诸流水,何谈死亡?
人生如世,有些事情不能等,有些事情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