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我的非人情

作者:秋凉 | 发布日期:
古漪园
虽未去过熊本,也未走过漱石所走的路,然而总觉得为这篇非人情的文章选择几张配图才算完美。那美姑娘恐怕是难以入图的,那是只能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影像,是那种美得不可实现的幻象。于是,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张在暮色之中面对灯光所拍摄的红枫。

去重庆参加学术会议,做了一次讲演,有幸学习了很多知识,又一次品尝了道地的火锅,隔着嘉陵江欣赏了山城迷人的夜景,感受了巴渝女子的美丽与直爽,同时荡涤了自己的心灵,因为很久未曾阅读的夏目漱石。

年初的时候购买了夏目漱石先生的《草枕》,周五赶飞机前都未拆开塑料封套。可是甫翻开封页,映入眼帘的话语就让我震撼。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

在任何时候看到这段文字,我都会由衷赞叹漱石精妙的文笔和陈德文先生杰出的翻译;然而,这句话在今天看来实在是太能激起共鸣。

“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当觉悟到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产生画。”

“人世难居而又不可迁离,那就只好于此难居之处尽量求得宽舒,以便使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过得顺畅些。于是,诗人的天职产生了,画家的使命降临了。一切艺术之士之所以尊贵,正因为他们能使人世变得娴静,能使人心变得丰富。”

如果不是小说中大段的心理描写和议论,我真会怀疑这篇小说出自川端康成而非夏目漱石的手笔。文章描述的是“我”一次旅行过程寄宿于志保田家的经历。作为画家的“我”,一心想在这次旅行中汲取作画的灵感,完成一幅画作。然而,尽管“我”企图摆脱人情社会投身于“非人情”的旅程,尽管那美小姐本身仿若油画中的女子,无论是在“我”俳句下默默的修改,穿着长袖和服在走廊上来回徘徊,还是雾霭氤氲浴室中的裸身相对,都深韵着画意。可是,“我”直到从茫然目送着奔驰火车的那美小姐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曾见过的怜悯之情的一刹那,才在胸中完成了那幅画面。

兰亭
出世的文人却写下一篇篇不出世的非人情作品。每每朗读古文,总能为诗歌中的禅意折服。

《草枕》是一部通篇洋溢着美的小说,可以说是一部美到极致的小说。除却过于繁杂的观点陈述,夏目漱石对文字的驾驭、深厚的学识底蕴以及对中国文化的浸淫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读完这本书,我相信我们需要小说,需要文学,需要画,需要诗歌,需要音乐——或许也需要摄影——因为……那种若即若离,那种日常与非常的一线之间,那种暧昧与纯情的骚动,那种入世与出世的游离,如果没有艺术,谁来为我们倾诉?

“我”所想要的是一种非人情的体验:

“我来到无名的山乡,将五尺瘦躯埋藏在春意阑珊的景色里,我身上才会具有真正艺术家的气质。一旦进入此种境界,美的天下尽归我有。即使不染尺素,不涂寸缣,我也是第一流的大画家……我来到这个温泉场之后还没有画过一幅画。我只感到自己醉意朦胧地背着画箱而已。也许有人嗤笑我:‘这算什么画家?’不管如何嗤笑,现在的我就是真正的画家,优秀的画家。能获得这种境界的人,不一定能画名画,然而能画名画的人必定能获得这样的境界。”

然而我们逃离人情遁入某种非人情状态又只能是短暂的幻想:

“陶渊明不可能一年到头都盯着南山瞧个没完,王维也不愿意在竹林中连蚊帐都不挂一直睡下去。”

“我”置身于其中的山乡彷如一片出世的净土,那美姑娘、大彻和尚、志保田、源兵卫、茶馆里的老婆婆都仿佛出离了我们所熟识的人情社会。可是,战争终于把人们拉回人情的现实。即使仿佛生活在非人情的山乡,也不得不因为久一回到残忍的社会现实;无论那美姑娘多么美轮美奂,也只有在她的脸上浮现出因为人情而起的悲悯神情的时候,“我”仿佛才在蓦然间抓住了画的灵魂。

古漪园
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能够获得如此娴静的画面。所谓非人情的空间,也总是存在于内心的观照之间。如漱石所说,一旦进入此种境界,美的天下尽归我有。

这些年我非常厌烦程式化的旅行攻略和游记,这与我对社交网络的刻意回避如出一辙。作为一个旅行爱好者的我,经常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旅行,喜欢徒步,喜欢爬山?似乎所有人都把“旅行”作为某种生活的目标,来到某个地方,穿上某件衣服,留下某张倩影,然后发表出来,让某些人看到。我想也许问题就出在让某些人看到吧!自拍也好,游记也罢,最终的目的流于焦虑而功利的自我表达,而这从来不是我想把自己包裹在山峦之间的理由。

当旅行、摄影全都带上了人情的烙印,所谓诗和远方,除了故作清高一途,真不知还有什么切实的意义。

因此,作为主人公的“我”沉浸在那种“无画之画”的境界中时,作为读者的我能够会心而笑。当我看到那段穿过观海寺后边松林走入山谷的描述,麻连岱的印象油然而升。虽然我也曾为了走完连绵的防火道埋头前行,但是漫无目的徜徉在村后的山坡上,坐在破裂的青石板上,俯瞰静谧的村庄,仿佛对作画一窍不通的自己也成了非人情的画家——对于喜欢摄影的我来说,享受的正是这份随心而来的娴静。

“我暂时离开了人情世界,至少在行旅之中没有回归人情世界的必要了。否则,此次旅行将徒然无用。”

但是,我们安居在非人情中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即使仿似在非人情的空间中定居的那美姑娘,都只是把人情的那一面深深潜藏在内心而已。

所以,我倒不悲叹人世难居。因为总是难居,倒不如多出离人情,而去游走非人情的世界。也正因此,对于毫无绘画和音乐天赋的我来说,才会如此迷恋摄影与写作吧!

(注:本文所引文字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的《草枕》,陈德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