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与生者
2016-10-24
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闻及同事去世的噩耗。虽然早有准备,但是成为事实依然令人头脑一片空白。多愁善感总是与年轻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青春期骚动的少年;然而我总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感情日渐脆弱——我不曾想到过内心会为她的离世如此伤心和郁结,毕竟,我和她的交集其实并不多。
工会让我写一下悼词,虽然是没有名分的领导,也算我应尽的责任,毕竟似乎职位更高的领导是很难写清楚职工的一生的。我一边在斟酌字句,一边在想,多好的人啊!写她无私奉献,默默付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丝毫没有觉得亏心。我知道这是套话,然而这席套话用在她身上真诚而不失分寸,仿若量身定做。而尤为让我五味杂陈的是她在我们这个科室工作了整整三十八年!甚至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在这里工作,直到被查出身患绝症才“休息”下来。去年我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说,只要您愿意在这里做一天,我就聘您一天。我以为是对她工作的高度肯定,可是今天我不知道对于这位退休十一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的老人来说,这到底是爱她还是在害她?
年底的时候她曾经找过我,非常小心地对我说,我明年可能不做了。因为我知道她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工作,所以我想问问是为什么。从我内心来说,我只是想遵循她的真实意愿,如果真的不想做了,那我绝不阻拦;如果她只是有难处,那我尽量解决。果然,她对我说,她在2016年可能会有几周的时间要出去旅游,害怕影响工作,生怕我难办,也怕影响别人。我说,那没有关系的,您那么早告诉我,我们总归能把工作安排好的。出去玩是应该的,没有问题。果然,她并不是真的不想做。听我讲完后她非常开心,还给我稍微详细讲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安排,我也只是很敷衍地听了听而已。
我不想评价她那么多年坚持工作到底得失几何,我想说的是,虽然她想继续工作,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工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来和领导讲条件,而是提出辞职——既然要麻烦别人,那我索性还是不要做了。做任何事情都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总是谨小慎微地生怕影响到别人,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一直在感谢别人的帮助,我不知道这样的品性到底是对还是错,至少我必须为自己曾经在背后对她的一些指责而道歉并且为此深深地反省。
上周末我还曾对雯敏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孩子面前讲人是非。即使那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也不要在孩子面前去指责别人,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人类最坏的秉性之一,尽管我们谁都不可能完全撇清这样的恶习。每个人都有恶的一面,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矛盾浮现的时候,我们都会看到别人恶的或者在自己看来恶的一面而忘记那些恶以外的东西。我在电脑上认真地敲打着悼词,这时候我蓦然发现曾经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多好的人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可能也没法选择自己的生存环境,然而把这些都放在一边,难道人性本身的光辉就无法闪耀吗?
这些年来我学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尊重他人,尤其是尊重长辈。轻狂是年轻人的代名词,尽管许多人在早过了年轻的界限后依然轻狂如故,甚至变本加厉。我曾经怀着无比蔑视的心情嘲笑过许多专家,我也曾经用非常不堪的语言讽刺过身边的某些专家。那实在是年轻人无法理喻的躁动和浅薄。多一些理解,多一些爱,尤其在你还能爱别人,而别人也还能接受你的爱的时候。
我无法对很多并不了解的事情评头论足,我也没法依据单方面的陈述得出任何结论。但是当身边的许多人在讨论她的一生“值”还是“不值”,我想其实这个问题我们谁都不能代她回答。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命运未免太过不公。一位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老职工,即使退休返聘也只是为了女儿在美国坐月子而请了三个月假,好不容易有机会想要出去玩一玩,费了好大勇气才向我这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所谓“领导”提出请求,最终却没有能够在生命的周期中成行。当我写她“默默奉献,甘做嫁衣”时,我想她三十八年的奉献值与不值要看她之于奉献的人是否对她心怀感恩;当我写她“为家庭和子女付出了很多很多,却从不要求子女的回报”时,我想付出的值与不值要看她的子女是否懂得回报——无论值与不值,这是她的选择,她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了注解。但是,默默奉献与不求回报是否换来了对方的理解与感激?
我不知道她家庭的情况,然而站在我们自己的角度,似乎过于心安理得了。领导们总是标榜自己对员工有多好,可是当她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的时候,当她诊断绝症的当天依然在显微镜前工作,当她用三十八年的奉献换来这六个月的短暂“休息”时,我觉得我们对她真的不够好!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没有了对她好的机会!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9月下旬,当时她住在外科病房,刚做完ERCP。国庆节前我本想带着羊羊一起去她家一次,也是让她开心开心,结果有人说了一些迷信的话,我想想也不能说完全不在意——毕竟我不在意也要考虑家里其他人的想法——于是就想着找时间自己去一次,居然就这样拖下来了。雯敏倒是跟我说过两次,既然想去的话就趁早,突然听闻噩耗,我心里真的就像被巨石塞住般。我们都没法真正计划自己的将来,不是吗?
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我奶奶在养老院住了很多年,其实她住的养老院离我大学寝室真的很近,骑车也就15分钟路程。除了逢年过节,我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总在想以后以后,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一大早父母进来很惊恐地说,奶奶没了。于是,再也没有以后了,而其实我原本不用说那么多以后。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死者无法复生,当死亡在身边来临的那一刻,我总觉得许多事情都如烟云般顷刻间飞散,而留下的总是那些对于逝者的遗憾和对自己的责省。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过于看重生活处世中的某个细节,我们都过于苛责别人;而当她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才蓦然发现曾经如此无法释怀的都只是不足挂齿的一哂,你对生人的伤害永远无法通过对死者的忏悔而得到补偿和解脱。
人是社会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原本充满着爱与友谊,不要让死亡来提醒我们。尤其对那些在为我们奉献,甚至不计回报奉献的人,不要在她生命的终点再来做不可能的补偿,请用我们的情感和爱来温暖相互依偎的人生旅程。
当我们诉说将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将来在哪里,甚至是否可能会到来。我对三十八年的数字感觉揪心,而所有怀疑他人人生价值的人,你真正的问题是当别人为你宣读三十八年的时候,你能否保证这三十八年里的每一天都是遵循着你所谓的“价值”生活的?
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所有否定自己的人也能最终走向那个自己满意的终点,这或许就是我们对死者最大的告慰了!
“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聊斋志异·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