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巴结的故事

2014-03-14

这些天，马航的事情让人揪心。所有人也许都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某种程度来说，如果真是恐怖袭击的话反而成为了一件好事。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雯敏对我说，看到电视里有家属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假如他能回来的话，再也不会让他走了！我们相对无言。记得新舟60飞机因为起落架信号异常在沈阳盘旋许久着陆之后，一名乘客面对有何感想的提问时说，还是家人和亲情最重要。当时我就在想，很多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到生死时刻才能感悟？为什么一定要到悬崖边缘不知道能否回头的时候才想回首？联想本周发表在新华医学遗传网上本子的那篇文章，以及自己最近经历的事情，感慨油然而生。

大约在过年以前，雯敏突然对我说自己左边头颈上摸到两个淋巴结。我看了一下，沿着颈静脉分布是有两个很明显的淋巴结。再仔细摸，发现不单有两个，下方还有。游离感是有的，但是质地略微偏硬。由于没有任何感觉，莫名其妙淋巴结肿大总有点担心。做了B超验了血，一切正常。外科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就说观察一下吧。那段时间正好在邻近的位置皮肤上发了一个小脓包，于是我觉得可能与此有关。再说过年因为要置办各种东西，还要准备一大家子的年夜饭，或者是因为劳累的缘故也说不好。

转眼过了年，已经差不多三周了，非但没有看到消退的迹象，而且在同侧颏下还出现了新的淋巴结，很大，并且有压痛的感觉。压痛倒是一件好事，不过还是因为不见好越来越担心，又做了检查，依然是颈部淋巴结肿大，锁骨上淋巴结也发现肿大。锁骨上淋巴结没把我吓一跳。读书的时候左锁骨上淋巴结肿大那是外科考试的必考题。这个淋巴结被称作Wirchow淋巴结，教科书上说是胃癌和食管癌转移的标志性淋巴结。外科医生也不置可否——按我太太的说法，我们大家都是庸医，因为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回事情——因为没有任何症状，血象也正常，外科医生说要不搞点抗病毒药吃吃再说。

我发自内心觉得利巴韦林大概是没什么用的，因为基本上没相信过什么广谱抗病毒药。但是这时候也吃不准，只好先吃吃再说。一边还要安慰她。这胃癌要转移到这里得多晚啊！哪还能像你这么吃得下睡得着的？

话虽这么说，老是不见好也不是回事情。这时候后悔自己书读太好，虽然很多年没用过，马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浮现在眼前。转过一个星期，周一上班我就找我的老板W商量。W是消化科医生，她听了也很紧张。不过她说，Wirchow淋巴结转移是很少见的。保险起见要不把后腹膜淋巴结和都扫一遍，顺带做个胃镜——她比我还急。你们知道吗，很多时候不是医生要给你做很多检查。我们一般总是想先排除最严重的疾病。很多时候，疾病诊断其实是一种排除法。

W认识的人多，她帮我问了一个可靠的血液科医生，答案是确实有没有其他症状、单纯以颈部淋巴结肿大为表现的淋巴瘤。于是，第二天早上又做了一个月里面的第三次淋巴结B超，全身淋巴结，结果确实只有左侧颈部淋巴结肿大。超声医生说还是像炎症，而且并没有锁骨上淋巴结肿大，还嘲笑我们没搞明白解剖结构。这样算是放心了很多。毕竟，要真是消化道肿瘤转移到做锁骨上淋巴结，那后腹膜淋巴结肯定是一塌糊涂了。

做完B超，又去找了血液科医生。血液科医生摸了摸，很确定地说，这个应该没什么关系，观察一下吧。我问他，单纯一个皮肤感染可能造成那么严重的淋巴结反应吗？他说，完全有可能的。有些人头皮上很小一个脓包，结果半边颈部淋巴结都肿大。他说没必要吃药，观察一段时间，最多过个一个月这样再做个B超看看。如此肯定的结论，大家也就都放心了——总算碰到一个不算庸医的医生。

事情到此原本差不多结束了。但是，淋巴结就是不见小，这也是急人的事情。冬天也就算了，夏天实在是不好看。问题是，就一直那么一串淋巴结在那个地方总不是回事情。过了一个多礼拜，不但原来的淋巴结没有消退，新的淋巴结又发出来了，也是在这块引流区，并且很大，还越来越疼。

我想想觉得不对。从最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是由于皮肤感染所导致的淋巴结感染可能性最大。因为所有肿大淋巴结都在这一引流区，很符合解剖规律。虽然血象一直都好，可是局部感染未见得一定会伴随白细胞改变。淋巴结炎多半是革兰阳性菌作怪，加之还在加重，抗病毒药也服过了，看起来是没对症下药。于是，我第二天开了盒对革兰阳性菌效果较好的广谱抗生素，让她吃药、多休息。没几天，症状就消失了，后面发出来的淋巴结也都消退了。就这样足量足疗程服完抗生素，作怪的淋巴结终于慢慢被平息了。

凑巧而不幸的是，前天听说相识的一名医生就在近几天被查出鼻咽癌。只是在门诊结束后和护士闲聊了几句，拍拍肩膀突然摸到一个淋巴结，就此最后被确诊。真是世事难料！回家轻轻抚过雯敏的脖子，最开始出现的那两个最为顽固的淋巴结也基本快无影无踪了。若非如此，听到这样的消息还不知心里有多担忧。

就在这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也经历了一些不如意的事情，一些意外的挫败。不过当我看到雯敏脖子上慢慢消退的淋巴结，或者出于阿Q般的自我安慰，也就释然了。人生总无法事事如意，只要最重要的事情合意了，其他事情受些挫折也是应该的。关键是，得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得知道谁才是值得珍惜的。

昨天结束门诊的时候，门口的护士也在谈那位医生的事情。她说，保重保重，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其他都是假的。或许未见得只有健康是最重要的，然而这些你平时最不在意的事情却可能才是真正值得你关注，值得你关心的。当你面临失却某些东西某个人的时候，当你忽然意识到一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哪怕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可能，你才会了解那些事情有多么弥足珍贵，即使只是那么平常而随意地安安心心过好每一天。

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可能经历空中惊魂之后对着镜头发表感想，不可能有那种死而复生的体验，但是这不代表我们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去学会珍视。这个社会很疯狂。车轮以180迈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即使如此还一个劲想着要追上身边的高铁。变态的考核制度不断扭曲人的心灵，我看着身边的人不断耗费着总会完结的精力在奋力满足着那些光鲜的指标。

曾经有同事善意地对我说，秋凉，我觉得你也该为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毕竟现在制度是这样的，你总得为自己留点什么，不然太不公平了。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太为自己考虑了，所以我才不在意。最值得庆幸的莫过于在还有点阳光的年纪就明白了什么才是我所追求的，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在意的。

当淋巴结的阴云慢慢消散，当焦虑和担忧随风而去，当我了解我们又可以一如既往带点憧憬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我还在意其他什么？我多么希望有更多人能够开出高速公路的闸道，在宁静的小路边停下，看看自己的身边，感受生活与爱，而不是猛力踩着油门，任凭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干吼，飞蛾扑火般徒劳的野心。

但愿你能因为这篇文章而想到那些也许被你忽视的人，被你忘却的事。当然，写这篇文章并不完全是为了抒发感慨，其实从这些经历中也折射出很多有意思的道理。下周，让我和你继续聊聊我的其他感想。